先帝殡天的夜晚,京城灯火通明。六王爷接到新皇的谕令,眸子里霎然亮起了一簇火。他翻身上马,双眼压低而眉头慢慢展开,踏雪而去。
只有一夜。这一夜前,他是饱受冷落、被褫夺一切权力的皇子;这一夜后,他是压低头颅、无条件侍奉新君与国土的朝臣。只有这一夜,他尚能履行兄弟的职责,为他那甫登大位而孤立无援的兄长,做一柄藏锋多年、乍然出鞘的剑。
京城兵马攒动,四方肃杀,历史渴望着更迭而激起争权者心中的恐惧。是否会有战争?如果有,发生在哪里?
听闻那日六王爷到了南郊,连斩三名不肯服膺新皇的将军,炙热的鲜血洒在雪地。十九皇子永远无法核实这一夜所有的传闻,它们中的大部分也注定被从历史上抹去。
待到城中少许平静,二人穿上素服,常太医小心谨慎地将皇子扶上马车。太医有些讨厌素服和雪地的颜色,它将他孤独的病人裹得离活气更远了一些。而宫中的一团愤懑、不甘与争执,以及遍寻不见的新君的身影,令十九皇子的内心变得忐忑。
他低着头穿过各怀心思的兄长们,瞻仰了父皇的遗容,又到房间的角落里跪下。
父皇苍老得不像他记忆里的模样。母妃不同,母妃去时美得好像盛年绽放的花朵。但那时他太小,还不懂得亲人的死亡最为恐怖的,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翻卷而来的孤独。
十九皇子听到兵马的脚步声,随后六王爷带着一股不祥的血腥气踏入殿门。这是大局已定的表示。新君从偏殿现身,大殿里悚然变得空空荡荡、寂寞无声。
后来几日皇子跟随着兄长们为先帝守灵。他记得他们每个人的模样和职责,却又好像没有一个人同他的记忆里完全相同。
大哥同大行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,他的目光从来不曾这样阴骛;二哥长袖善舞是十九皇子在内廷的榜样,但他的唇边挂着冷笑。三哥——现在该恭称皇上了——历来亲切谨慎,秉公无私,身形却乍然变得高大而不容挑衅。
十九皇子第一次意识到新君的高大。或许是素服中露出的龙袍的扎眼,或许是皇上做皇子时有意收敛自己的姿态,如今才放任背脊展开,均未可知。
后来的日子,新君埋首于大行皇帝留下的烂摊子,甚少现身灵堂。他的一半威胁来自于北方的叛乱,另一半且是更要命、更紧迫的一半,则来自于灵堂里的兄弟。
好在他的金刚护法镇守在灵堂中,同样是一半一半:六王爷在那一夜掌握了京城一半的兵,另一半则在新皇的心腹、军机处陆姓大臣的手里。
十九皇子跪在后妃女眷的身后,每日不停地磕头而感到气力不支。不同于灵堂中的其他人,他没有对自己命运的哀惋、和对未来的恐惧;反之他满脑子想着一件当下的事:会不会撑不住而流产?
寒气丝丝入体。那晚女眷陆续歇下,皇子也想要起身,眼前却骤然一片昏黑。身子即将倒下的时刻,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撑住了他。
再睁开眼的时候,他已经回到了六王府。炭火溅起星子的声音弄醒了他。
六王爷坐在床边,眼底不无隐晦的疲惫,多日煎熬亦使他的旧伤发作。
他说:“……北方军报来了,我只能陪你一会儿,稍后要回宫去。”
皇子强撑着起身。
“……你去吧,三哥那边要紧。我既已离开灵堂,在这里躺着就是了。眼下的情形,无人会理我在哪儿。兄弟里面,还有谁能比我更安全呢?”
这番话不无道理,六王爷点点头。